“最可怜的名人”谭乔在等待中失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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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辆白色捷达常年行驶在成都主干道上,即便不带警灯,也总是被人注意。他是综艺、晚会、各类节目喜欢邀请的常客,成都不少驾校考试现场,也有他主持的节目片段循环播放。而他位于单位办公室的座位却通常空空如也,提示他所在的,只有桌面上一块小小的的方形名牌。
离开的念头在脑海里盘旋已久。近年来,身体和精神状况的警灯几度拉响,他站在路口来往车流里的时候,摄像机的镜头指示灯照常亮起的时候……那个念头就忍不住冒出来。
被谭乔盯上那天,吕老板的第一反应是逃跑。吕老板是成都一名做二手家具生意的小商贩, 注意到那辆白色捷达紧跟在身后时,他骑着他的电瓶车,身后顶着两个大沙发,正往二手市场的方向赶。这会儿碰上了交警,他紧张起来,“能有什么好事呢”。吕老板的车龙头一拐,躲进了路边的小区,终究是被揪了出来。
谭乔从车里走出来,弓着背,穿一身带毛领的黑色厚制服。和别的交警有些不一样——“就聊一聊,不罚你款”,谭乔笑嘻嘻走向吕老板。
没人的人行道上,二手的沙发和茶几从电动车取下,一套沙发被拆成俩,茶几两侧各摆一个,两个人面对着摄像机坐下。
“今天阴差阳错,吕老板的沙发和桌子成就了这期高端访谈节目”,谭乔笑嘻嘻把收音麦递了过去,“你为何需要用电动车来运送二手沙发呢?”
“节约嘛、环保嘛”,吕老板也放松了,翘起了二郎腿,“全球都在搞环保,哥本哈根会议你不晓得吗?”
他们还谈到了二手生意、房价和金融危机。最后,谭乔才问:“你觉得你用电动车送沙发危害在哪呢?”
那是《谭谈交通》开播后,第一个引起广泛关注的节目片段。这档由成都公安局交警支队和成都电视台联合筹备的普法节目创办于2005年,交警谭乔是节目唯一的主持人。
十三年间,他驾驶的白色捷达车开遍成都的大街小巷,截停过货车上的光膀子司机、搬家三轮上的一家五口,还有改装电动车上的年轻情侣……谭乔诙谐幽默的主持风格,让这档科普节目诞生了无数令人啼笑皆非的“名场面”,并在网络上流传。声名,夸赞,如潮水一般涌来。
但现在,谭乔自嘲是“最可怜的名人”。“当名人不是我迫切需求的东西,我终究是希望在我的工作岗位上得到认可。”而他的愿望始终未能如愿。
家里阳台的书架上整齐摞着24张荣誉证书、数座奖杯——他从警以来获得的所有荣誉,绝大部分都是社会机构给予的认可,来自单位的荣誉证书有两张——其中一张是成为《谭谈交通》主持人之前,他参演的小品在晚会上拿了三等奖。
从警近30年,在集体中,谭乔最在乎两件事——做自己,同时寻找自我的位置。节目带来的成功没能宽慰内心的欲望,他46岁那年,回看的时候发觉,那两样他都失去了。
“就像熬一口热汤,我的青春、热血,都在这几十年里化为这碗汤的配料。”还有几年,就到了能提前退休的年龄。但谭乔还是感到迷茫。
2018年5月,谭乔的精神情况越来越差,身体健康情况也大不如前。产生离开的想法后,《谭谈交通》停播,有一次,他和朋友在成都露天的饭馆吃饭,身后兀然一声响——“谭警官”,人群骚动,他被怂恿着走上演唱的舞台,话筒传到手里,谭乔顿了顿,宣布说,“请不要叫我谭警官!我很快就不是谭警官了!”
此后不久,谭乔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昔日节目的片段却开始在网上流传。经常有人在网上打听谭乔的下落,他是辞职了,还是退休了?
后来人们才从媒体那里得知,长期的精神压力下,那个总是笑嘻嘻的谭乔被检查出中度抑郁,需要服药和定期看医生来进行精神干预。
三年后,我在成都街头见到谭乔,他一身黑衣黑裤,头发稀疏,露出光洁的额头,因为长期用药,他的身体有些发胖,依旧微弓着背,面露疲态。
白色捷达停下来了,但那些年保持的习惯还是停不下来。去做头发护理的路上,他花20分钟纠正一名穿轮滑鞋过天桥的青年,然后跨上一辆蓝色的共享单车,黑色的背影摇摇晃晃,在成都市区里穿街过巷。树荫下的婴儿车里传来哭声,他伸长脖子打量;小卖部门前的麻将桌突然传来吵嚷声,他也要侧头探个究竟。
如今他多了一个新身份,视频网站的up主,拥有超过180万粉丝。最近一段日子,因为往日节目片段的爆红,他被几度推上热搜。
“你们可以叫我谭sir”,他纠正到访的媒体,“sir也是警官,它宽泛一些,可以是老师、先生”,他停顿了一会儿,“虽然我曾经扮演过一个叫谭警官的角色,但我扮演回谭乔的角色,我依然能够把它演好。”
成为“谭警官”之前,谭乔的确扮演过不少角色。他卖过草纸、养过猪,当过传菜生、也刷过腻子。收到父亲来信的那年,他23岁,在贵阳邮电局当修理工。
“成都招考一百名交警,你不是想当交警吗。”父亲在信上写。父亲是邮电局的修车工人,母亲是百货大楼的售货员,交警收入不高,但是个“干部”,体面,荣耀。1995年的夏天,谭乔从贵阳回到成都。
过去,工人谭乔关心的只有收入,“换干部当了”,人生开始浮现一些模糊的目标。刚到交警队那几年,谭乔满脑子的新鲜劲儿,很快成为集体中的活跃分子——打手势、比武、喊口令、背条例,各类赛事中都少不了他的身影。
第一次被命运眷顾是当交警的第三年,谭乔在路口截获了一个诈骗犯,涉案金额60多万,算是破了个大案。那一年,他在公安礼堂里接受了表彰。他觉得未来的台阶就在面前展开。
在交警队,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发生在礼堂,最不能忍受的时刻也发生在这里:冗长的会议,文件被逐字逐句传达下来,他在台下,坐不住,一双手不停地在膝盖上摩挲。
谭乔身上的市井底色,让他成为集体中不安分的那一个。上世纪90年代,交警执法,一套动作都有严格规定:伸手,车子靠边;敬礼,出示驾照;根据相关规定,进行处罚;罚单开好了,请签字。“多余的动作和多余的话都不能有”。可谭乔就是忍不住多说几句,“想明白他们为什么违法。”
有一次,谭乔在路口执勤,拦下了一个没有系安全带的司机,司机死活不承认自己的违背法律规定的行为。那时候没有执法记录仪,没有证据留存。谭乔只能学对方“耍赖”,把对方的驾照本往兜里一塞。司机闹到没辙,交了罚款。数个月后,这人专门找到谭乔道谢,说自己前不久在一起高速追尾事件中捡回一条命,全靠安全带。
这次经历让谭乔兴奋,“如果多说一点话有用,那么我愿意多说几次”。之后,他的“废话”越说越多。尽管按规定,这不该是一个交警应该有的举动。
另一些“废话”就更不受欢迎了。在路口执勤时,剧场门口的车停得太满,把路口给堵了,他进剧场通知挪车,后来落了个偷懒离岗的批评,领导指责他,他毫不客气地回嘴,“我偷什么懒?我进去挪车!”
集体内部开找问题大会,谭乔少不了是要被喊上的那个,十几个人会议室坐成一排,别人被提到的问题大多是迟到早退,说到谭乔时,大多时候是“不让人放心”。后来很多次开会,谭乔大多是被点名站着听完的。
“骑野猪的人”,单位的老师傅曾经这么形容他,“如果是骑在马背上,别人吹声哨子马还能回头,但是野猪一跑起来就拉不住了”,谭乔自己倒是说,“我就是头野猪!”
“野猪”打小就是不安分的。卖草纸、刷腻子、修电缆时,他脑子里琢磨的,是如何另辟蹊径,“赚更多”,“更不一样”;后来在部队当兵,厌烦了每天的枯燥训练,图新鲜,他便主动申请去喂猪。但现在,在集体,“所有人都一样,都在同一个起跑线上”,“每天都过得一样”,谭乔急切想抓住一些足以明确自身的东西。
在基层的十年,从人民商场,到四川宾馆,又经过了走马街、高升桥,大大小小的路口谭乔守了个遍,仕途无望,他在路口来往的车流里感到沮丧。他在单位也没什么朋友,能说得上话的就三人——喜欢打游戏的,执勤时一块骑摩托的,还有一个爱讲佛学的,三个人凑在一块儿,经常被人调侃,“你们是朋友吗,是病友吧”。
他很少再想关于前途的事,“一个天天在会上挨批评的人,哪里有什么前途呢”。日子在路口和会议室之间变换,完成一天的执勤工作后推开家门,谭乔取下帽子,帽檐上蒙上一层灰,草绿色的制服脱下一抖落,空气中也散满了灰尘。他瘫在床上,“我已经30来岁了,可我什么都不是”。
谁都没有料到,2005年,谭乔成为交警的第十年,交管局和成都电视台联合筹备的一档节目找到了他。
“为什么选这么一个人,难道交管局就找不到一个更好的人代表我们吗?”《谭谈交通》刚播出时,内部有声音传来。
2004年5月1日,《道路交互与通行安全法》开始实施,次年,成都电视台和交管局希望做一档节目,向市民宣传。在谭乔之前,制片人高云见过不少候选者,形象好、气质佳、业务熟练的有不少,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交管局里有人想到那个会演小品的谭乔。几乎是试镜一结束,他就被选中了。摄像机的提示灯一亮起,段子、贯口、改编歌他信手拈来。节目凭借新颖、有趣的风格,迅速打响了名头。
白色捷达车在路上跑的时候,车窗里呼呼灌风,谭乔握着方向盘,眼观四方,摄像在副驾支起相机,他们追电动车、三轮车,也拦引擎轰鸣的兰博基尼、玛莎拉蒂。通常,谭乔会对载人摩托,超重的拉货三轮更加关注,他觉得,这些生活艰苦的更要关注,“这一个人如果在路上倒下了,一个家庭可就垮了”。
镜头展现了警民相处起来诙谐、别有生趣的一面,但镜头没有拍下来的是,谭乔拦下这些人时,最常出现在他们脸上的惶恐神色。因此,节目里,谭乔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这次我就不罚你钱了”。
一次,他在路边拦下一辆超载电动车,车上挤了三个年轻小伙,刚从工地下班,戴着安全帽,外套上沾满白灰。谭乔了解情况之际,其中一人转眼就躺人行道上了,嘴里叼根烟,直喊“累”,谭乔看傻了,也乐了,给他取名“淡定哥”,跟着上前,蹲在他身旁,镜头里的四个人——三人蹲着,一人躺着拍完了这期节目。
那些年,全国各地的普法类节目遍地开花,不少地方台带着自己的节目来做交流,研讨会上,谭乔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们当警察的不要太像警察了”。早年,他骑自行车出行,误入机动车道,交警伸手拦下自己的那一瞬间,谭乔觉得脸一下红了,心脏快要跳到嗓子眼,忘了自己也是一名交警,“警服这一身太有威慑力了”。
路遇“淡定哥”的那次,谭乔说,“若不是穿着警服,我甚至想和他一起躺在地上聊”,“让他们感觉不是在跟一个警察聊天,而是和一个人在聊天,你有你的故事,我也有我的故事,那我们大家一起交换一下人生经历”。
当年在路上被谭乔抓住的吕老板,后来索性把“被抓”作为自己最大的卖点,他定制了数块招牌——“高端访谈吕老板”,挂在铺面最显眼的位置。两人不深不浅的朋友关系维持了十几年,吕老板有时候也纳闷,这人红了怎么一点没有架子呢。他们有一年一起去北京录节目,10块钱的饺子一人点了一盘,谭乔没吃完,还要打包回去第二天继续吃;后来谭乔搬家买床头柜,也让吕老板领着自己去二手家具市场砍价。
《谭谈交通》口碑和传播度一路飘高。很多人告诉他:“我天天守着看”。谭乔很受鼓舞——“只要有人愿意看,就说明我们可能在他的心中植入一颗安全的种子。”
开着白色捷达穿梭在成都,谭乔久违地找到了自己的价值。“交警”已经不单纯是手里牢抓的“铁饭碗”,“我觉得我好像是为干这件事而来的!”那是谭乔生命中最光辉的一段日子。
他开始在路上被人认出来了,还有人在他管理的路段等候“被抓”。“我是那个谭警官啊”,如果有人一时叫不上来名字,谭乔会主动给签名。节目录制压力大,观众担心他吃不上饭,和他一起着急脱发问题,源源不断的零食、洗发水寄到单位,还有更多礼物直接寄到了电视台,谭乔不知道,就长时间被遗忘在那里。
“谭警官”频繁受邀出席各类活动,他出现的地方,都能收获鲜花和掌声。面对不绝于口的夸赞,他都回应说,“感谢大家对成都交警的喜爱”。他强调,“如果说我取得了任何一丁点的成绩,都是我站在成都交警这个神圣的平台上所获得的!”
2007年,成都市举办“十佳交警”评选活动,谭乔却没有在候选人名单里看到自己的名字。那时他已被调任交管局宣传处,候选人多为一线执勤人员,但他看重这份来自集体的肯定。据他说,后来一封从重庆寄来的市民来信改变了结果,信上说,“我想代表我们全家给谭警官投6票,可怎么没有谭乔?”谭乔后来当选了,心里这道坎却怎么都过不去。
2016年的成都电视台春节晚会,谭乔受邀演唱了一首《警察老张》,歌曲讲述了警察老张退休时的心迹。“星期三的早上/有张桌子空空当当/那里仿佛还坐着昨天就退休的老张”,“老张啊老张/干了一辈子警察的老张/你脱下警服的时候也泪流两行”。舞台上,灯光流转,谭乔唱着,也差点抹泪,他想:自己退休后,是否也会被大家这般感念呢?
谭乔有五个微信号,微信好友里近九成都是粉丝,“驾驶证出问题了”,“出租车上掉东西了”,任何和交通有关的问题都会找到他。妻子佳佳经常给他发消息得不到回复,后来索性就把谭乔的五个微信号拉了个群,取名“老公们”,遇事就往群里发一条消息,确保“总有一个老公会看到”。
两人初相识时,在一家茶饮店见面,摘了警帽、脱了警服的谭乔,换上T恤长裤,一副寻常人的打扮,“头发好像还有点少”,佳佳失望极了,但一开口,那股熟悉的味道又回来了。
佳佳比谭乔小很多,还是情侣时,佳佳染一头黄色长发,两人在地铁并肩的照片被路人拍下,传到网上,紧接着又被传到单位,“注意形象”“影响不好”的告诫立马跟着就来了。
那时谭乔名气慢慢的变大,拍摄时总被路人认出,节目逐渐转移到三环外,但不久,三环外的拍摄也引起大量围观,造成交通堵塞。他们不断往郊外开拓,谭乔的白色捷达车越跑越远,“我真的有一种感觉,好像全中国的范围内都有人认识我了!”
朋友多了,人情和商业往来自然避免不了。有朋友是开牙科诊所的,饭桌上谭乔张了口,对方一看,这牙“七拱八翘的”,“上电视岂不影响形象”,对方给谭乔整了牙。为了表示感谢,谭乔去参加了医院的分享会,介绍自己的整牙体验,和医生合影的照片后来挂上了门店,立马招来质疑和批评。
再后来,一位做涂料生意的老板想要找他做代言人,开出一年七八十万的酬劳,连续找了他七八年,他没敢接;朋友老杨做旅游项目,喊谭乔当旅游大使,一年给二十万,他考虑了一天,还是给推了。
外界名声越来越盛,谭乔在集体内部却越来越边缘。十年如一日,每天一大早,谭乔就开着那辆白色捷达出门,拍摄完之后去电视台剪片审片,出电视台已经下午五点多了,很少再踏进交管局的办公室,“办公室的门朝哪开都快忘了”。结婚的时候,佳佳环顾一周,怎么几乎见不到他单位同事?后来才知道到,谭乔在单位没什么朋友,也怕听人说闲言碎语。
“我一直觉得我好像在一部电视连续剧里面,扮演了一个警察叫‘谭警官’,扮演了他在工作中的角色”。困在“谭警官”的身份中,谭乔经常产生一种撕裂感。
全国有不少类似《谭谈交通》的交通普法类节目,南京电视台开办了一档栏目叫《宏琪说交通》。谭乔和节目主持人王宏琪是好朋友,几年前,受邀参加一档节目录制,当时他们负责差不多的工作,同为一级警督,都穿着差不多的蓝色制服。多年后谭乔再打开手机,屏幕里的的宏琪站在街头,蓝衬衫不见,套上了一件亮眼的白衬衫,是警监的职级了。谭乔的眼神停留在那白衬衫上好一会儿才移开,最后关了屏幕。
另一边,电视台评选“金牌主持人”,谭乔发现,别人被评金牌主持人不仅拿奖牌还拿奖金,自己只有一张奖牌。电视台领导来祝贺他,谭乔随口一句,“我虽然只有精神上的奖励,但是我已经很满足了”。电视台立马把“奖金”安排上了,但后来,外来人员就不允许参选了。
2018年,谭乔受邀去大学进行交通安全知识方面的讲座,课间,他打开了直播,和粉丝互动。当天,他被举报,理由是穿警服直播。他觉得憋屈,几天后的凌晨三点,他从床上爬起来,再次打开了直播,这次镜头对准了家里的墙壁,他没有露面。但这次也被录了屏,传到了单位。
谭乔觉得再也受不了了。他想离开,急于摆脱现在的困境。休息一段时间后,在单位反复劝说下,谭乔回到办公室,做一些简单的内勤工作。回去上班的第一天,因为觉得遭受了冷言讥讽,他和同事发生了口角,差点动手打起来。
那段时间,孩子刚出生不久,妻子紧接着患上产后抑郁,每天早上,婴儿的啼哭划破宁静,身旁的妻子受不了了,也捂着被子尖叫。
在妻子眼里,一向很有分寸感的谭乔,开始经常在外面喝到酩酊大醉。不能开车,他就一个人骑十几公里的单车,从成都西边骑回位于南边的家里。佳佳半夜打开门,扑面的酒气,谭乔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挂了一身伤。
母亲意识到情况不对,把他带到了医院。医生诊断后担心是精神分裂的前兆,建议他们住院治疗。“你才有神经病呢!”谭乔逃出了医院。
谭乔现在每个月定时去医院复诊。第一次看病,他全程带着口罩,医生是一位60多岁的老者,慈眉善目,语速迟缓。第二次再见面时,谭乔仍旧戴着口罩,医生忍不住发问了——“你是那个谭乔吗?”
二十多年前的谭乔在路口郁郁不得志,如今的谭乔坐在医生面前,越来越发觉,命运好像自那路口就几乎注定了,“我骨子里边确实有一种不安分,这么多年我确实做了一个不让人放心的人”。
他却一直想要追寻集体的认可,这份渴望贯穿过去的二十多年。今年上半年,他驾车经过成都市主干道,两次路遇电子指示牌,上面闪烁着关于成都某交警获得全国荣誉奖章的贺词,连续两次,谭乔都把上面的字样逐字念给同行的人听,“全国性的奖章,这些殊荣就很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谭乔羡慕他。
《谭谈交通》停播后,随着治疗进行到后半程,谭乔的病情有所好转,偶尔服用助眠类药物。日子空了下来,他却一点闲不下来——他忍不住去翻看原来录制的那些视频,13年的影像资料,3000多条,几个T的容量,都备份在硬盘里,塞在房间角落。
一些视频片段被谭乔传上网络,其中一个用拖车运送木材的中年男人,引起了网上的热烈讨论。那是2011年,他在录制《谭谈交通》时拦下的一位大爷,大爷父母双亡,妻儿早逝,只有患智力障碍的弟弟和一条老狗陪着他,但他乐观地说:“往前看。”这则节目片段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网络上走红,片中的大爷被网友称为现实版的《活着》主人公“福贵”。
再回看的时候,谭乔有些自责,那时已经是节目后期,他和被执法者的交流变得有些流程化,“为什么我当时没多问两句呢”,“我当时真的在关心他吗?”
谭乔想要寻找福贵。在当年拦下福贵的观音桥附近,以及目的地华阳街道一带,他的找寻间断地持续了几年,始终一无所获。
为什么要找到他呢?谭乔也说不上来原因,“我不知道这能给我带来什么,我总想找点事做。”
希望在今年4月传来,有网友告诉他,福贵在天府新区一带的木材厂出现过。追着这条线索一路打听,谭乔找到了福贵曾经的房东和邻居小伙。他们告诉谭乔,数年前,福贵就搬离了成都,回了老家,那是成都几百公里以外,位于四川东部的一座城市。
天降大雾,前方路况不清,谭乔不记得在那城市里绕了多少圈了,最后沿着一座铁路桥往斜坡上开,直到车辆没法继续前进了,再步行进山,终于在一个被山岭围绕的村子里,见到了福贵。
漫长的10年过去了,福贵成了家,他和弟弟的身体都健朗,那条陪伴多年的老狗被人偷了去,不见踪影。
谭乔踏进老屋,一个小姑娘,穿明黄的袄子,梳两条小辫,蹦跳着出门来。那是福贵的女儿,遇上谭乔的第二年他就结了婚,女儿今年5岁了,小姑娘刚走到门口,见到生人害羞,又扭头躲进屋里去。谭乔抱起她,“好幸福啊”。
福贵没有申请低保救助,他现在靠捡废品维持生活,花色的纸壳、麻袋、瓶罐错落堆在老屋周围。福贵告诉谭乔,这几年的愿望就是好好攒钱,再添一间房,给女儿住,不能委屈她总跟父母挤一间屋子。
福贵要领着女儿去捕小鱼了,谭乔和一家人告别,临走前,他回望了一眼——福贵一手拉着妻子,一手牵着5岁的女儿,小姑娘手里拽着小网兜,两条小辫随着她蹦跳的步子左右甩动。
“曾经的30年,为自己追求的事业、梦想或说是一种诉求,我是否太执着在里边了?”
那是一个完全依凭兴趣集结起来的群体,他和伙伴们分享各自的吃食。谭乔想到了小时候春游,家里条件紧张,他手里攥着母亲准备的白面馒头,眼里巴巴望着的却是别人的酥皮面包。
幼年谭乔自学生时代就没什么朋友、是总不被看好的,如果被老师表扬,能高兴一个星期。他那时候七八岁,好想吃酥皮面包啊,“能交换吗”,“能一起吃吗”,他总是拦住同学们问。几十年过去,谭乔快五十岁了,沙漠里,他问自己,“这么多年了,自己和儿时有啥不一样的区别呢?”
三年后,再回忆那个时刻——他手掌半张开,抓着并不存在的“馒头”和“面包”悬在胸前,眼眶泛红,泪水灌满了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