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口述史 南兆旭:行走深港解读双城自然与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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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山岭、田野、海岸、河流与岛屿……我一遍一遍地行走深圳,记录所看到的鸟兽鱼虫草木,用文字和影像为深圳立传。熟知深圳的我更明白:在深圳从边陲小镇崛起成国际化大都市的过程中,香港给予深圳的不仅仅有资金的投入,还有观念的启迪,情感的倾注,榜样的力量。
深圳本土自然与历史研究者。1961年出生,曾于山西大学任教。1989年南下深圳,20世纪90年代开始研究深圳历史与自然,2022年,被深圳市人民政府聘为深圳市城市规划委员会委员。图书作品有:《深圳自然笔记》、《山水相望》、《深圳自然博物百科》等;纪录片作品有《深圳民间记忆》、《梦开始的地方》、《野性都市》等。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一天的深圳:天际线上空布满庞大的云朵,冬日的阳光温暖却湿润,人们匆匆忙忙地走路,喜欢搭讪却南腔北调——这都是我喜欢的,那一刻,我就在想:自己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在这个城市安家。
我本科毕业后,留在母校山西大学任职,教了5年西方文学。尽管受学校重视和学生喜欢,年轻的我仍然想寻一方天地改变自身的生活,于是选择了南下深圳。1989年11月26日,我拿着边防通行证,先从北京坐火车到广州,再搭乘大巴从南头边检站进了市区。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一天的深圳:天际线上空布满庞大的云朵,冬日的阳光温暖却湿润,人们匆匆忙忙地走路,喜欢搭讪却南腔北调——这都是我喜欢的,那一刻,我就在想:自己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在这个城市安家。
那时的深圳招聘不看户口、不问粮油关系,也不在意我之前的职业,就看自己有多大本事。来深圳不到一周,就找到一份英文翻译的工作,于是高兴地向妻子发了一封电报:
上世纪80年代末,当我渴望离开故乡,改变生活时,是深圳收留了我,让我在这个城市里安身立业。我喜欢这里依山傍海,喜欢亚热带的气候和包容的氛围,对这个城市的感情也慢慢变得深。我觉得,深圳是当代中国极富传奇、独一无二的城市,自己毕竟是读书人,还是该做点学问,应该给自己生活的城市做一点实事——这就是我后来提出的“在地关怀”:探知深圳的地理、自然与历史,用知识与情感推动深圳向好的改变。
我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收集资料、研究历史。我去图书馆地方文献中心、宝安档案馆通读了1949年到1979年深圳经济特区建立前的档案和文献。记得许多卷宗已封存了许多年,上面积满了灰尘。每次解开纸绳翻阅前,我要戴上口罩,还得在口罩上洒点矿泉水用来防尘。
档案的数量浩瀚如海,有价值的史料就掩藏在重重卷宗之中。为避免遗漏重要的信息,我一边阅读,一边拍照片、做笔记。这么低头一干就是将近5年,在数千万字的文献中观察深圳的前世今生。
我觉得光闭门看书不足以支撑研究,于是在上世纪90年代后期开始在深圳做田野调查。我一遍一遍地用徒步的方式在深圳做记录,访问不同的人。在研究和田野调查的基础上,我撰写了《深圳记忆》《解密深圳档案》等书籍,拍摄了《深圳民间记忆》《岁月山河深圳人》等纪录片。
在田野调查的过程中,我走过了深圳许多地方,看到了蜿蜒的海岸线、连绵的山脉和万千灵动的生灵,不禁感慨深圳有着超出我们想象的美丽与多样。只是,深圳是当代世界变化最剧烈的城市之一,这个城市的自然环境、生命物种也在随之变化。我想,自己应该尽最大的努力为深圳做一份自然档案。这样,我用20多年的时间一遍一遍行走在深圳的城区、山岭、田野、海岸、河流与岛屿中,将自然景象、万物消长记录下来,先后写作了《深圳自然笔记》和《深圳自然博物百科》,在香港出版了《山水相望》。
在过往40多年里,香港不仅在深圳经济起飞和发展中起到了关键的推动作用,一系列与深圳山水相连的自然保护地也对深圳自然生境的多样、人居环境的健康、多样物种的流动有着良好的影响。
开始在深圳做生态观察、记录和研究时,我把目光投向了香港。香港融合中西,有上百年博物记录与研究的底子。深圳的一片陆地和四个海湾都与香港接壤,两个大都市都位于粤东莲花山脉的南延地带,自然生境完全融为一体,所以,我借鉴了香港大量的资料文献和研究方法来记录深圳。
香港是全球自然环境与生物多样性保护最好的城市之一。寸土寸金的香港划出了24个郊野公园,40%的陆地面积设为法定保护地,并划定了7个总面积40.5平方公里的海洋保护区,这些郊野公园和保护地大都和深圳接壤。
在过往40多年里,香港不仅在深圳经济起飞和发展中起到了关键的推动作用,一系列与深圳山水相连的自然保护地也对深圳自然生境的多样、人居环境的健康、多样物种的流动有着良好的影响。
深圳湾是东半球国际候鸟南北迁徙通道上重要的“中转站”。每年来深圳湾过冬的候鸟有数万只,深圳人尤其爱看成千上万的鸬鹚“军团”集结飞翔觅食的壮观场景。但这么多鸬鹚晚上在哪里休息呢?它们大多会飞回香港的米埔自然保护区睡觉。那里湿地广阔、鱼塘密布,鸟儿落脚的地方无人打扰,舒适安全。
米埔自然保护区的中心区外环绕着大片基围水塘,大约一千多公顷,面积相当于深圳中心区的3倍。这片区域被称作合理规划利用区,渔民们以传统的方式养殖鱼虾,春夏作业,秋冬晒塘。鸟儿们来此越冬时可以以塘中的小鱼小虾为食。
隔着窄窄的海湾,香港米埔自然保护区和合理规划利用区的对岸就是深圳人口最密集的地方,也是单位平方公里经济产出最高的地方。在高密度的城区中,深圳保留了一块福田红树林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与米埔保护区相连接。
冬候鸟黑脸琵鹭是深港两地的明星鸟,2021年成为国家一级保护野生动物。而在1988年,因为栖息地的破坏和人类的捕杀,黑脸琵鹭在全球只剩下288只。这是一个物种接近灭绝的临界线年代香港观鸟协会联合中国台湾的观鸟协会发起黑脸琵鹭的保护行动,尽管当时深圳还没有观鸟协会,但也派人参与了。因为每年黑脸琵鹭从北边的俄罗斯、朝鲜开始迁徙,沿着中国东部的海岸线南下飞至中国台湾、香港和深圳三地,极少数会飞抵越南越冬,所以深港台三地联合起来,基本就能保护黑脸琵鹭的迁徙路线和栖息地。
大自然的康复力是很强大的。在各方的努力下,黑脸琵鹭逐年增长,到2023年,全球记录到的黑脸琵鹭已有6603只。
这是一个放在全球都特别经典的案例:由香港牵头,经过深港台三地的生态合作,让一个濒危的物种得到生机和恢复。
如果深港两地能进行深度生态合作的话,可以在深港之间留出一条生态廊道,动物会凭借本能的领域扩张性,在两地间穿梭互补。我也期待,在未来,深圳的鲲鹏径与香港的麦理浩径可以连接起来,变成全球顶级的都市步道系统。
深圳和香港一衣带水,血脉相连。我在各地收集有关深圳的影像资料时,找到了一张1970年代香港发行的明信片,上面记录了一个特别的场景。香港在比邻深圳河的山头上修建了一个观景台,世界各地的游客可以拿着望远镜眺望彼时的宝安。当时深圳河北岸水田纵横的乡村,如今已是高楼林立的国际化大都市。
经济特区建立后,深圳百业待兴,面临着缺少城市开发资金的棘手难题。为了引进外资办厂,深圳大力推行“三来一补”(“来料加工”“来料装配”“来样加工”和“补偿贸易”的简称)产业。其中香港贡献了65%~70%的外来投资,与深圳形成了“前店后厂”模式。香港对深圳的帮助不仅限于资金的输入,还有观念的交流和碰撞。许多香港的专家学者来到深圳,为深圳的干部“授业解惑”,传授经验。所以说,深圳有今天的发展,香港的影响功不可没。
地理上紧密相邻的两座城市,两地的生态和生物多样性相互关联。1951年,港英政府与广东省政府分别实施边境禁区和新出入境规定,双方都布设了铁丝网,沿线由边防部队守卫。两道铁丝网间有一条位于梧桐山的隔离带,大概6公里长,最宽的地方约800米,最窄的地方不到50米,已经封闭了70年。这一片禁区无意中成了一个物种丰盛的微型自然保护区,在观察记录中,我惊喜地发现许多深圳少见的物种——比如深圳唯一的鹿科动物赤麂。
如果深港两地能进行深度生态合作的话,可以在深港隔离带间留出一条生态廊道。动物会凭借本能的领域扩张性,通过廊道在两地间穿梭流动,相互弥补,会丰富两地的生物多样性。
香港的麦理浩径是享誉世界的城市步道,开通的时间是1979年10月,那一年深圳从宝安县升级为深圳市。我曾去麦理浩径上行走,发现在此行山的人中有不少是深圳的徒步者。这给了我巨大的启发:深港地缘相近、山水相连,深圳有着不亚于香港的自然景观与山海资源,可以打造一条深圳版的麦理浩径。
回来后我在多个场合提出自己的构想,希望深圳能贯通一条蜿蜒山海间、穿越城市全境的步道,并以特区的生日命名为826步道,最好能以“水泥零增长、物种零伤害、环境零冲击”的方式建设。
近些年,深圳市实施“山海连城”计划,建起了多层次的步道系统,200公里的鲲鹏径也初步贯通了,我梦想的步道终于成真了。
原来远足径上有些路是断的,比如梅林山和银湖山被梅观高速公路截断,在修建了鲲鹏径一号桥后,动物和人都可以在两山之间往返。这些断点实现连通后,市民可从宝安凤凰山的飞云顶向东走,经过阳台山、塘朗山、梅林山、梧桐山、马峦山等10多座山峰,可以一直走到大鹏半岛的大雁顶,完成横跨深圳10个区、长达200公里的行程。
以前我在山里做调研,可以独享清静的徒步时光。后来随着步道的日益完善,慢慢的变多深圳人到山上行走,山里也慢慢变得热闹。但令人遗憾的是步道上的垃圾也增多了。我走过一些香港的经典徒步路线,发现不仅步道上没有垃圾,而且徒步者也具备自觉维护山林的环保意识。他们只行走人已经踏出来的路径,其他一分一寸草木生长的土地都不会踩踏。两地之间的环保意识存在差距,深圳步道的管理方法也需要慢慢摸索,但我有信心,深圳的远足径未来一定能成为媲美世界顶级步道的城市步道,也会成为今天深圳送给未来深圳的礼物。
期待有一天,深港两地的步道系统连接起来,深港山友们相伴行走100公里的麦理浩径和200公里的鲲鹏径,那将是一件多么欢乐的事。